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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_·羽·…
  • 2019-07-27 03:15:47

时间回溯到那个米勒昏死过去的黄昏。米勒冷得浑身打了个激灵,在风暴中艰难地睁开眼睛。他从雪地上坐起来,耳旁灌入呼呼的风声。他仍旧穿着那条长裤和那件薄薄的短袖,风呼啦呼啦地从宽松的衣物里钻来进去,彻骨的冰寒令他不住哆嗦。

不会刚醒又要躺下了吧,他抱着手臂哆嗦着打量四周。

然后他庆幸自己刚才的想法应该不会成真了。因为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米勒人所处的位置和之前倒下的地方不同:虽然这里的风景同样都是铺天盖地的雪白,但是四周的地势要比较高,正好可以挡住狂啸的风雪——虽然冷是依然的冷,但是只是这样的寒冷对于米莱西安而言是无所谓的了。

说起米莱西安,当这几个字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同时他的头又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仿佛头脑之中有柄铁锤开始不住地晃荡,在空荡荡的脑海里一下又一下地左右碰撞。

啊——

他疼得大喊,声音融进风雪的咆哮之中,呼啦地被冲走了。

原本抱住双臂的双手一把压在头上,他拼命地揉扯自己的头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晃荡着身体蹒跚走着。

……我是……米勒,是半年前开始寄住在……迪尔科内尔的人,我刚从灵魂之流回来,那里有个叫……娜儿的引渡者,还有数不清的猫头鹰。……我认识的人有……邓肯、福格斯、屈弗、雷纳德……拉莎、迪莉斯、恩迪丝……劳拉、皮拉斯、贝欣、凯婷、麦文、马尔科姆……迪恩、爱丽莎……

我现在在迪尔科内尔北边的山脉里,为了……为了救回被抓走的……爱丽莎!

就像是要抓住那些记忆,把它们牢牢固定柱一样,米勒一遍又一遍地把记得的东西或默念或大喊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晃晃悠悠地仰面坐在雪地上,全身上下汗水漓漓,感觉好像用光了所有的力气。

他又低下头,汗水从鼻尖滑下,“哒”的一声落在雪地上。

“总算……是停下来了。”他擦着脸上的汗,大口大口喘着气。

这是第二次了。这样的头痛不仅仅是痛而已,米勒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所拥有的记忆在头部一次次的剧痛中不断松动,像是起风的时候会从树上刮起数不清的叶子一样。他刚才不断地重复自己记得的东西,就是在尽自己的所能网住这些纷飞的树叶。

他的记忆也许不仅仅是不完整而已——连现有的记忆也有不保的可能。

而且如果这种头痛的趋向于越来越频繁,那么这种设想大概就会成真吧。

风越来越强,就会形成暴风,那时候就连粗壮的树也会被连根拔起。

总而言之,就是也许会再度回到变回半年前的我吧。那个以为自己就是刚刚掉进陷阱里的猎物,面对着铁笼外面的新世界瑟瑟发抖缩成一团又狞着脸嗷嗷叫的我。

第一天,把迪莉斯的病人房占为己有,并且弄得乱七八糟,打翻了她送来的食物。

第二天,一个叫爱丽莎的小女生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听说她就是那个在水边发现我的人,被我张牙舞爪地吓跑了。

第三天,屈弗来到治疗所里,他打着警卫队没地方放东西的名目把一只布缝的小熊放在这里,然后像小孩子一样做些惹迪莉斯生气的事,最后被她揍得头盔都歪了。

临走时他扶着头盔回头朝我这边看了看。

第四天,一个据说是爱丽莎姐姐的女人跑了过来,穿着深黑色的校服,怎么看也不像个老师。果然,她和迪莉斯凑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喝酒,就像是两个老流氓。直到半夜才走,那天没有一个人敢上门。

听她们说村子的另外一边还有两个喝酒和得像老流氓的家伙,一个叫福格斯,是个嘴皮比手艺强的铁匠;一个叫雷纳德,拉莎说他是个深藏不露的老色鬼,和屈弗一个样。结果喝红脸的迪莉斯笑得前仰后合。

我有些好奇,见过这对女酒鬼之后我很难想象喝酒还有比她们俩还像老流氓的组合。

期间迪莉斯还递给我一杯酒,我没喝,但是没有打翻。

第二个礼拜的时候,伤好的差不多了。一个自称是村长的老头子过来了,他耐着性子边教边帮和我一块收拾那间邋邋遢遢的病房。当迪莉斯跟他说我失忆了之后,他点点头,没说什么就走了。出门的时候他撞到了个乱跑的小鬼,小鬼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他把他捡起来抱在肩膀上,唱起没听过的童谣走了。

下午的时候,那个叫爱丽莎的女生怯生生地来到治疗所,她把一个灰色的布包递给迪莉斯,说是邓肯交待的,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包裹里面是两套衣服,男式的。有点旧,尺寸很大,但是叠得很整齐。

第三个礼拜的时候,我厚着脸皮搬到了学校去住,表面上的理由是屈弗没事就受伤,比我更需要那间病房,而只有学校里有空缺的房间——但实际上是因为我看上了拉莎的书柜。

邓肯见我难得开口说话,朝我点了点头。哦,邓肯就是村长,我最近发现他比起说话更爱点头。

爱丽莎听说以后主动要求顺便负责我的伙食。

第二个月,偷偷把书柜里的书都看完了,在心里偷偷鄙夷拉莎的藏书好少,同时学会了她上课时候说的魔法。

没事的时候趴在二楼的阁楼上看雷纳德教那群小孩战斗技巧,看完觉得挺好玩的,晚上就在学校后院里耍着玩。

爱丽莎最近总在我耳边嗡嗡响,还老让我代她班,虽然最后她会请我吃果酱面包,但我总算是看清了她的真面目:才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女生。都是她,害得越来越多人来找我干活了。

听说东北边有片很大的草原,下次再有人找我我就逃到那儿去好了。

第三个月的时候,开始感叹为什么力气上去了个子还是这么小呢。连迪安那个成天被嘲笑是小个子的家伙看上去都要比我结实。

还有终于明白拉莎和迪莉斯那时候没有夸大,自从上次被福格斯抓着去兼职,见到他和雷纳德泡在一起喝酒之后,我下定决心这辈子都不要学会喝酒这玩意。趁着他们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我打算偷偷溜走,没想到却被福格斯抓个正着,硬灌了我一瓶酒。我的决心没有保住超过五分钟。

后来我才知道他醉了的时候手艺比醒着好得多,脑袋也是。

在水库上做了顶筏子,还有鱼竿。这样就不用老是麻烦爱丽莎啦。

第五个月。才知道原来凯婷做衣服的技术比做面包的技术还要好,这是继承着村子里几乎用不着的小银行的贝欣擅自偷偷告诉我的,除了我她还擅自地偷偷告诉了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只因为我替邓肯去取点东西,其他人由于各种原因路过银行,而她又闲得慌。附带的还有另一条消息,暴露了凯婷总是穿着长裙是因为小腿粗。

后来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两条消息,当凯婷羞愤地满村追着贝欣跑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在留意凯婷跑起来的时候从裙摆若隐若现的小腿。

那个在草原上放羊的家伙叫迪恩,是个自来熟。听他说他想要当个战士。

我想当什么呢?

是忘记了呢,还是还没想好呢?如果我也能更了解自己的话就好了。

然后在这个月,愿望成真了。有人告诉了我我是谁,有人告诉我我该做什么,那是件不平凡甚至可以说是伟业的任务,可是呢,我可能又要失去半年份的记忆。

……Fuck,这半年可是我存在立足的全部啊。

似乎有人这么说过,活着就是不断地失去,直到一无所有就是人生的尽头,只有不断失去才可以获得新的东西补充,唯有失去些什么才能获得前进的燃料。可难道那些失去的东西当它应该被放弃的时候就一文不值了么,难道往前走比什么都重要么,难道我能容纳的东西就只有半年么?

我啊,有人说我是和别人不一样的怪人,从里到外都和图德南、和全爱琳不带重样的,她就说没事,所有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后来被她更正说那是你的天赋,你是神奇到不行的米莱西安,将来要拯救世界的。

然后呢,神奇的米莱西安,神都要请他来拯救世界的人,却连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拯救世界都不知道。

就像是个漂亮的玩偶,人家说好看啊好看啊,快让它走起了看看,然后它被线扯着走啊走啊走,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

那么多的人,给我下了那么多的定义,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我会来到这个地方,为什么要遭受这些有的没的的孽。

这时候,他看见从远方的重雪之中,开始映出一点棕色,它慢慢近了,是一只远比一般棕熊健壮得多的棕色熊类。从远处都能看见它双眼猩红,还有满嘴流涎的模样。

在这个地方是不可能有熊出没的,也就是说——

“冰雪的精灵”啊……真是的,长成这个熊样还好意思叫“精灵”。

好歹来个少女点的外形啊,再不济是人形都可以啊。

算了算了,暴躁的精灵,快来咬死我吧……

虽然好像死不去就是了。

乱七八糟地想着,米勒抬着脖子闭上双眼,等待着熊精灵的宰割。

风依然呼呼地吹着,他等了好久,却依然什么也没发生。

走了?他正想着。

“哎,你没事吧?”一把听着病恹恹的声音吓了米勒一跳,他哇的一声仰面躺倒,睁大眼睛。

一个带着兜帽的年轻人蹲下身来,他扶了扶挂在鼻梁的方形眼睛,再一次关切地问他:

“那个,你没事吧?”

刚才是我看错了么?米勒心想。

米勒愣了愣,赶紧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并朝他摇摇头:“嗯、嗯,没事,没事。”

米勒疑惑地打量起眼前的人,他穿着一身橙色的袍子,袍子的兜帽遮住了大部分的头部,和头发、肩膀、鞋子一样,上面星星点点地沾着雪。仔细看他的脸色会发现有些苍白,脸上没有受冻时的那种红肿。

雪山里……怎么会有人出没?

“哎。”穿着橙色长袍的男子又喊了他一声。

“什、什么?”米勒答应他。

也不像是村子里的人,不然我没理由不认得啊。

“那个啊……”他用略带些歉意地笑笑,对米勒说着,这时米勒才发现他手里还扯着一条绳子,“虽然有些唐突,但是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下,我一个人力气不太够。那个,救人要紧。”

说完,他挪了挪身子,身后露出一条木排,木排上绑着一条绳子,就是他手里扯着的那条。在木排上,垫着一层厚厚的褐绿色针叶,上面躺着一个人。她的身上盖着一件旧大衣,一只手里握着一根冰蓝色的魔杖。米勒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的衣服,也认出了盖着他的衣服的少女。

“……洛洛可?”米勒睁大了眼睛。

这一片雪域是被两座蜿蜒的高山所包围的盆地,因此风雪在这里不至于暴虐,但也仍然是冰寒难敌。在其中一座山脉的脚下,一块巨大的岩石斜斜地搭在垂直的岩壁上,顶上有个人为的狭小的口子,底下一面不透风,另一面露出一个狭长的口子,约莫一人高。

米勒把木排上的干针叶拿进去,从木排上抽出一根手臂粗细的树干,按在大腿上“啪嚓”“啪嚓”地折成好几段。脱水的树干变成了几节,被放在地上堆成了一堆。

那个穿着橙色长袍的男人帮着拿起一团干针叶,站在洞口把针叶上的雪甩干净,然后把它们铺在干燥的地面上。米勒用则把木头搭在上面,然后对着针叶堆打了个响指。干枯的针叶应声燃起小小的火苗,小火苗越燃越旺,把木头点着了。于是篝火熊熊燃烧起来,一丝丝烟从顶上的夹缝中溜出去。火光伴着零星的脆响直暖人心。

米勒又折了几段木头放在篝火边,盘着腿坐下。旁边是躺在铺好的干草堆上依旧没有醒来的洛洛可,她的身上还盖着米勒的那件旧大衣。米勒看了她一眼,捡起一根树枝往篝火里捣弄着。

“啊……真暖和。”橙袍男子在米勒的对面席地坐了下来,他把一只旧坩埚放在火堆旁边熬煮刚才摘到的药草,然后双手对着篝火取暖,眼睛愣愣的看着火焰,好像不知不觉开始发起呆来。

米勒支起一条腿,就着火光再次打量他。

样子看上去大概二十六七吧,脱下了兜帽的他露出了一头铂金色的卷发,墨绿色的虹膜里可以看见反映在其中一跳一跳的火焰。他的嘴角上扬着好像是要微笑,但是这种上扬在还没能称得上是微笑以前就定住了,似笑非笑。

忽然他好像注意到米勒的眼光,他抬起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露出憨憨的笑容对米勒说:

“抱歉,还没自我介绍吧?我的名字是塔拉克,你呢?”

“米勒。”米勒向他微微点点头,然后见他看着洛洛可,就说,“她叫洛洛可,是——我的同伴。……谢谢你救了她……和我。”

塔拉克眨了眨眼,说:“我没说过是我救了你啊。”

“我昏迷之前不是在这附近,把我搬到这边来的,也是您吧。”

“……”塔拉克挑挑眉,不置可否,他转向昏迷中的洛洛可,说,“那么,你和她失散了吗?”

“……算是吧。”米勒看着熟睡的洛洛可,问,“她怎么了?”

“嗯……”塔拉克扶了扶鼻梁上的木框眼镜,停顿了一会儿,说,“把你带到这里来了以后,我出去找药草——别看是这种地方,有的药草只有这里才会有。刚出去,就碰见她倒在雪地里了,像是一路跟着我们过来的。看她拿着魔杖,应该是位魔法师吧——大概是魔力用尽了晕过去了而已,过一会儿就醒了。”

是为了来找我吗?米勒再一次端详熟睡中的洛洛可,火光映在她的睡脸上,红彤彤的脸蛋让他想起白天的时候她强忍眼泪的样子。

“那么……”因为他背对着塔拉克,故意让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说,“能看得到魔力的流动,您不是普通人吧。是专门学习过的医生,还是也是魔法师?或者……”

说着,他转身向后,手里的树枝顺势向着塔拉克笔直刺出,黑色的瞳仁紧紧将他锁定。

“你是谁,传说中的‘冰雪的妖精’?弗魔族?——又或者二者都是呢?”

面对突如其来的质问,尽管对方手里只有一根当烧火棍使的树枝,塔拉克还是讪讪地站了起来,似乎深知其利害,他双手举起,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同时脸上还带着在米勒眼里渐渐称得上标志的苦笑。他好像经常这么笑。

“不不不,我并不知道什么‘冰雪的妖精’,也不是弗魔族,和你们一样,我是人类。”他后退几步,摇头说道,“以前是个不起眼的准德鲁伊,现在只是个在这片雪原里游走的……吟游诗人吧。喏,那是我的琴。”

说着,他左手指着岩架里边火光照不到的一隅,趁着一晃而过的火光依稀可以特鲁琴的形状。

德鲁伊是魔法的另外一支,他们掌握星辰和自然的知识,毕生致力于寻找人类与自然之间的相处之道。德鲁伊首先是个实力极强的魔法师,他们没有所谓的名利,只是投身于自然之中,聆听自然的声音,与自然为伍。

米勒记得书上有关于德鲁伊的内容,但见他身上毫无魔力波动,想是因为什么而失去了魔力,最后改行了吧。他缓缓放下手中的树枝。塔拉克随之轻舒了一口气。

“在这种鬼地方‘吟游’么?”米勒重新坐下,双眼依旧盯着塔拉克不放。

塔拉克的视线迎上这双眼睛,他看见那漆黑的眼瞳,仿佛想要吞噬一切。

随即他也重新坐下,低头捡起一截树枝摆弄起火焰来:“这个就不是家常而已了,就到此为止吧。”

由于低着头,米勒并不能看见他的表情,只觉得木框的眼镜反射的火光异常刺眼,也就别过眼去不作细究了。

这么相互沉默了一会儿,塔拉克又抬起头来问米勒:

“不然我弹点什么给你们听吧?”

米勒听到“你们”,转过头去看仍在昏睡的洛洛可,然后转回来,朝他微微一点头。

于是塔拉克走到角落里把琴拿了过来,坐下开始调弦。

米勒看见他手里的是一把米黄色的特鲁琴。应该是很旧的一把琴了,单是第一眼就能看见好几处明显深刻的划痕,再仔细点看的话会发现很多边边角角的漆都已经褪回了原本木头的颜色。只是这样一把琴,唯独琴把的地方,用质地很好的兽皮仔细地包裹了起来,而且整体也没有缺角裂面之类的损伤——可见琴虽然是有了年代的东西,但是物主还是十分珍惜地在使用着。

想到这里米勒不禁把目光投向那双调弦的手,并开始有些期待它们弹奏出的声音来了。

“咳、咳。”塔拉克清清嗓子,示意准备完毕。他盘腿坐着,将琴横抱在怀里,左手扶着琴头,右手撩拨起第一根琴弦。

“啊——”随着伴奏,塔拉克用清脆的单音起头,然后声调逐渐下沉,就像和煦的风自山谷的彼端缓缓相面而过一样;随即一个婉转,又飞快地冲上了云顶,开始迎着灿烂的阳光往下俯瞰,将视线里杳杳无边的草原的一切揽入自己的怀抱中。它在上空盘旋着一周又一周,欢快地腾跃起来,直到筋疲力尽了,就向着阳光张开自己的一切,把自己融进这光和热之中;最后化成零星点点,柔柔地自空中洒下,一点一点没入黑褐色的土壤之中,然后消失不见。

米勒缓缓从歌声中缓过神来。

歌词是用现在不常见的古文法写的,但里面又掺杂了几句现在的语法,大概是一两百年前作成的歌吧,在岁月流逝中遗失了一部分以后又被蹩脚地补救了几次。歌词的大意是在歌颂第一次莫以图拉战争时期人类联合起来打败魔族的故事,以及里面一位有关叫作“茉莉安”的神祗在此期间曾显灵帮助人类的传说。

歌这种东西,反正都是有关这种真真假假的像是历史又不甚确切的东西。总的来说就是由吟游诗人承传下来,咿咿呀呀地到处唱,末了又丢给下一代吟游诗人,由他们接着唱,然后一代又一代地接着唱;或者也可以自己对今天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一番,作首歌出来,好听的或是有意思的,就传唱开来,在不知不觉中和那些老歌混在一起,又传给下一世代的诗人们,又由他们继续传唱下去。

总之吟游诗人这种行当,米勒现在总结来看,就是不停唱,漫无目的地到处唱歌。这样一想,他对吟游诗人这个职业有几分莫名的厌恶,同时却又对眼前的这个吟游诗人更加好奇了。

而对于塔拉克而言,歌词倒是次要的,他在这个时候选了这么一首歌只是因为它的旋律里有种让人积极昂扬的东西,可以给处在困境之中的他们一些鼓舞而已。只是自己没想到的是,唱着唱着,原本应该高扬的歌声在末尾却慢慢低沉下来,积极昂扬被一种莫名的伤感取代。

大概是歌声离不开自己的心境吧,他在心中这么替自己辩解道。

只是这座小小的临时避风所被他的伤感浸没却是他怎么样也无法辩驳的了。

塔拉克只好尴尬地笑笑,当然干燥的笑声也没能起到暖场的作用,于是他把琴递到米勒面前,想籍此转移话题。

“要试试看吗?”他以疑问的语气问米勒,然而实际上在米勒看来这尴尬的笑容的意思却是在他不能拒绝。

米勒只好接过琴,学着塔拉克的姿势抱着琴,然后试了每根弦的音以后,模仿着将塔拉克刚才弹奏的伴奏重现了一遍。一开始还是略有卡顿,到了中途就开始行云流水起来,到了最后几乎和塔拉克刚才的演奏一模一样。塔拉克惊讶地睁大眼睛,身体下意识前倾,差点没被篝火点着自己的袍子。

“原来你也是同行啊!”他一边检查着自己的袍子有没有被烧坏,一边说。

“才不是。”米勒努着嘴摇头将琴还给塔拉克,不屑地说,“我只是个天才而已。”

又补了一句:“全佑拉,不对,全爱琳最厉害的天才!”

塔拉克抬头看着少年狂妄恣意的嘴脸,一时不禁呆呆地朝他点点头。

“对了。”米勒说,“你刚才唱的歌,叫什么名字?”

“名字……”塔拉克摇摇头,“从过去流传下来的歌,很多都没有名字。这首也和它们一样。”

米勒点点头,拿起一枝一端被点着的细树枝,将燃烧的一端朝地,看着火焰一点一点向上攀爬。

“不过,”他摩挲了一下下巴,然后伸出食指抬了抬木框眼镜,他对米勒又抬起头的动作很满意,微笑着说,“我倒是替它起了个名字,叫‘战争神颂’,怎么样?”

“……”

“怎、怎么样嘛?”

“……嗯。”米勒又低下头去摆弄那根树枝了。

塔拉克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他用力地干咳了两声。

“听、听好了,这首歌的歌词可是在歌颂两次莫以图拉战争时期里帮助人类的战争女神茉莉安,女神茉莉安哦?我起的名字可是直白地贯穿了歌的主题,这叫简明易懂!”

米勒一手扶着脸,打着哈欠看着爬到一半的火苗:“哦哦哦。”

“你不知道么,茉莉安呐,可是非常伟大的神哦?”

“嗯嗯嗯。”

“她可是力挽人类在整个战场上的败局哦?”

“是是是。”

“她、她可是我们人类母亲一样的存在哦?”

“嘿诶——”米勒尽量让自己的平淡的语气像是在惊讶一样,之后他又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塔拉克脱力般垂下了头,摆弄起手里的特鲁琴来。

米勒百无聊赖,于是抱着手臂倚在身后的岩壁上阖眼养神。

四周又再度归于寂静,只有在篝火中跳跃的火星们依旧在说着些悉悉索索的什么话。

又是该死的冷场,米勒用手盖住眼睛以挡住火光,默默地在心里咒骂着。

“呃、嗯……”

这时,随着一声轻吟,洛洛可醒来了。

她捂着脑袋从树叶铺成的垫子上爬起来,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眼皮还没有完全睁开,半眯着打量起四周。

米勒听见她轻声呻吟,立刻睁开了眼睛;见到她已经朦朦胧胧地从垫子上爬起来,想爬过去,挪了一段,在中途又不动了,就坐在原地,嘴里说道:

“好点了没?”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像是石磨磨麦子的声音一样,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样的,眼睛也不自觉地往火堆的方向瞟;洛洛可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见他眼光的方向又瞟着另一边,那里坐着个穿橙色袍子的男人,以为米勒是在和他说话。

只是她见到米勒好好地坐在火堆旁边,也不像是受伤的样子,于是长长地舒了口气,小小声说道:

“你没事就好。”

米勒被这句没来由的话弄得不知所措,他转过头来,见洛洛可脸上仍然挂满虚弱,眼神里却充满了喜悦,他看得出来这是真的是替他没事而感到高兴。

于是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洛洛可的额头上一戳。

也没有使多少力气,但是还是让洛洛可捂着额头伏在席子上呀呀呀地叫唤了好一会儿。等她抬起头想朝米勒大骂一顿的时候,却见他早已经靠在角落里眯着眼睛打起盹来;同时鼻子嗅到什么热腾腾的香味,低头一看,地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粗制滥造的木碗,大块的木料中间挖空了一大块,也没有太多的打磨痕迹,里面盛满了药汤。这时她又抬头朝米勒看去,却见他已经转身朝向另一边。

她忽然忘记刚才想骂米勒的事,端起碗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喝了几口,想起了晕过去之前的处境,于是放下碗,问米勒:

“这里是哪儿?”

“……”米勒像是真的睡着了没听到她的话一样,没有理她。

洛洛可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怎么比塔拉的女孩子还要女孩子气,变起来一下一下的。明明最初两次见到的时候那么不近人情,忽然之间又对自己的事热切起来了;然后自己这回醒来之后又变得比之前还要别扭。

她张嘴想再问,坐在另一边的塔拉克收起手中的特鲁琴,用皮带将它别在腰间,一边站起来一边说:“这里还是那个极北的雪山,不过你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临时庇护所还算安全。”

洛洛可这时才想起这里还有一个人,她转过头去看他,却见他已经带上兜帽,长长的帽檐遮住了他的脸。而一开始因为光线比较暗,她也没有特别留意他的样子。

“您是……”洛洛可问。

“名字就无所谓了,不过是路人而已,而且现在也要说再见了。”塔拉克说话没有了一开始憨厚的态势,语气里莫名地变得焦急生硬起来。

说完他就往出口走去,趴下身子来准备搬开洞口的石头。那是为了挡风而垒上去的,只留了一个小孔通风。

米勒从角落里爬起来,说:

“我帮你。”

洛洛可一开始知道米勒是装睡,但是也不戳穿他。只是她也想去帮忙,却因为现在才刚刚从魔力虚脱中醒来,手脚根本使不上力,只好坐在垫子上温温吞吞地喝起药汤来。眼睛盯着搬石头的两人眨巴眨巴。

塔拉克搬着石头,对米勒说:

“你是不是不相信神?”

米勒见他还没走出这个庇护所,兜帽下的脸颊却已经开始发白僵硬起来,不禁替他担心,却听他突然问起这种问题,不知道他想干嘛,想了想说:

“神这种东西……”

塔拉克打断了他,他飞快地说:

“我明白了。”

米勒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塔拉克却仍在不停地搬开石头,到其中一块被挪开时,寒风呜呜地吹进来,将他头顶的兜帽吹开,将他的金发吹得不断飘摆,脸上的寒意也更甚。他不理会这些,手里的动作更加快了起来。最后,他搬开了一侧的石头,使得门口可以容一人侧身挤出去。洞口涌入的风吹得他的袍子猎猎作响,篝火也轻轻摇晃起来。

塔拉克虽然站在门口挡着大部分的风寒,但在庇护所深处的洛洛可还是能感受到丝丝森森然的寒气直逼进来,令她不由得缩紧身躯。塔拉克和米勒站在昏暗一片的洞口搬石头,然而当洛洛可脸上感受到寒风吹拂的时候,洞口还是黑糊糊一片。

夜晚差不多要到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很快又能再见吧。”塔拉克说话的速度变得更快,米勒甚至看不出他的嘴唇的起伏。

米勒被风吹得不由得眯着眼睛,他再次打量塔拉克,满头雾水,不知他为何突然那么急着要走,所说的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点点头当作道别。

塔拉克迈步就往前走,换米勒堵在洞口,奈何他个子不够高,风呼呼嗤嗤地从他头顶往里挤,篝火忘我地舞动起来。

米勒看他一步一步往外走,丝毫不畏惧外面夜间卷起的暴风雪,就转过身来,准备把石头搬回来堵住洞口;却听见塔拉克又大步往回走。米勒刚转过身来,塔拉克就已经在面前了。

塔拉克双手抓住他的肩膀,面部僵硬,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些什么。他将嘴凑到米勒耳边飞快地说了一段什么,然后双眼直直地盯着他说道:

“这个应该会对你们有用。”

说完就深深地吸了口气,从嘴角里努力地挤出一句话来:

“快逃吧,趁着‘雪之精灵’还没醒来。”

最后,头也不回地、飞快地消失在暴风雪之中。

米勒回过头,与夹在寒风与篝火之间瑟瑟发抖的洛洛可两相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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